漫長而迅雷不及的一場夢。

於是上個禮拜,就像一場醒不來的夢一樣。
只不過這場夢,再也真實不過,
從此開始,地球持續轉動,
對她來說,卻一切都再也不一樣了。

八天以前,2008年10月20日,
佳蓓的爸爸在大直橋上往北的方向,
騎著摩托車,被一輛切換車道的汽車擦撞。
那是我們爬完山的隔天,大家的腳都還不是自己的那天。
聽聞車禍消息,一開始還沒有太錯愕。
判斷著是擦撞,情況應該不會太嚴重。

接著,聽說轉送林口長庚,聽說送醫時已經沒有意識,
漸漸的心中有著越來越騷動的不安,
一面幫著學姊整理星期三開會要用的材料板,
一面傳簡訊關心佳蓓父親的狀況,
擔心打去會打擾她的心情,卻也想了解車禍的嚴重程度,
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接著,整個星期就像艾莉絲掉進了奇異夢境,
只不過,這次的夢境不像童話般甜美。

公司裡有著四五個會要開,每個人都忙得飯沒時間吃覺沒時間睡,
同時每個人的心都懸在林口,一直與佳蓓保持通話。
時間彷彿流逝得很快,卻又像慢動作一格一格的放大、慢速播放。
對我們來說如此,對佳蓓來說又是何等的夢靨?

開完刀之後醫生就請家人做了心理準備,
因著腦部有腫脹,頭蓋骨也已經取下,
若受到壓迫很可能直接失去生命跡象。
比較好得情況是變成植物人,能夠存活的機率非常低。

從兩年以前她爸爸生意失敗,家裡公司轉手讓人,
父母親分居,家庭問題接踵而來,
對佳蓓來說原先完美的家庭形象在心中破滅,
剛畢業的她馬上面對了承擔家中經濟的壓力,
同時還要面對父母親離異,父親不務正業,
奶奶執意在空蕩的家中等待常常徹夜未歸的爸爸,
還需她三不五時去奶奶家照顧她,免得她寂寞或擔心;
兩年來她在持續看心理醫生得情況下,
漸漸能夠面對這樣的轉變帶來的心理壓力,
但是每當她父親來找他,或是又與奶奶談論父親的工作時,
仍能感受到她心中難掩的激動情緒。

然而佳蓓在星期二回她爸爸家收東西之後終於潰堤。
她發現她與弟弟寫給他父親充滿譴責語氣的紙條,他都隨時的帶在身邊。
那樣斥責的語氣,他卻像寶物一般的隨身攜帶著。
她來到公司,終於無法抑止的崩潰的哭了。
還一直想要堅強的跟大家說抱歉,總是覺得耽誤到大家工作的進度。
大家都靜靜的陪在她身邊,聽著她的傷心與懊悔。
老師不斷的與她談話,希望她了解父親的心情,
希望她在站在父親的角度,去想她接下來應該做的決定。
希望她在父親所剩無多的日子裡,好好的跟他說說話。

老師說,
爸爸為你們奮鬥了五十年,只是在最後兩年偷懶了一下,
你們這樣對他,他當然很傷心。
你要告訴他,你們原諒他了,要讓他知道,你們並不氣他。
他一點都不失敗,因為他把你們姊弟倆教的這麼好。

佳蓓說,
他從來沒有這麼這麼的痛過,就像身體了缺了一大塊。
從此以後怎麼活下去呢?而從此以後很大一部分的自己消失了。

她斷斷續續的哭著,
身旁的我們,也一直掉著眼淚,卻不知道除了擁抱,
我們還能給她什麼。

老師說,
就一起活下去吧,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殘缺的。
每個人都是東缺一塊、西缺一塊,
沒有人是完整的,於是我們才能夠如此活著。

就像我在曾經非常痛苦時,問老師說,
如何才能活下去呢,為什麼會這麼痛苦?

老師回答我說,
c'est la vie。
如此諷刺,但這就是生活。
正因為痛苦,所以才活著。

老師說,
要好好的活著,才是最大的感謝歐。
不是一直哭,一直失眠,
而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每天開開心心的活下去。

那夜,每個人的視線都未曾清楚過。


而上星期六,佳蓓生日的隔天,
她的父親走了,沒有太多痛苦地。

師太說,
沒有太多痛苦的離開,是佳蓓爸爸修來的福氣。

但是對她與她弟弟來說多麼困難呢,
她才27歲,她弟弟才23歲,是我的年紀。

她說,她的生日,生她的人卻在受苦,
這是她這輩子過得最痛苦的一次。
她說謝謝我們的陪伴,那讓她得以繼續撐下去,
但是我心裡明白,那樣的痛苦,
將她擁抱得再緊的我們也無法為她承擔。

老師說,他自己也身為一個父親,
他知道佳蓓爸爸心中一定也很痛苦。
他希望我們要懂得愛惜自己,
盡量不要騎車,盡量不要跟父母親吵架,
不要總是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想,
好好對待自己,好好對待家人。

這些像是平時在公益廣告裡不痛不癢隨處可撿的腔調,
卻在此時這麼深刻的體現在每個人的心裡。

我知道老師同時是說給我聽的,
卻無語能夠回覆老師的期望,
也許我的眼淚裡有對佳蓓的不捨,
也有對家人的愧咎吧。

然而我無法一夕之間昇華自己心中對父親不諒解的情感或對立的姿態,
並不是因為自認來日方長,也不是自視甚高,
也許是因為我不如外表的形象般堅強或聰明,
有太多我無法理解的道理或能夠泰然處之的情緒,
這樣尷尬的窘況也讓我茫然無措,
尤其經過了這樣令人錯愕的一個星期。

我也想一通電話請媽媽別再待在那樣危險的環境工作,
然而如此又真的是考慮周全的方案嗎?
對他們夫妻來說,分隔兩地真的比較安全嗎?
夫妻一起退休,我又能夠放棄升學開始工作了嗎?
這些我都能夠預想的問題,卻沒有能力回答,
以安全理由請父母退休,又豈不是另一次任性的要求?

記得小時候,不知從何時知道了死亡的概念,
那陣子每天晚上都哭著不能睡著,
滿腦子想著若是爸媽死掉了怎麼辦,
卻沒辦法控制時間,只能任憑我一天天長大,
任憑父母親一天天老去。

原來,無能為力從來都是我肩上最沈重的咒語。
一如十八歲時收到的生日卡片上所預言的一樣,
我終究也只是個驕縱的公主病患者罷了。

希望咒語破除的那天能夠快點到來,
公主病患者可以爬下城牆捲起褲紈,對自己與父母親負起責任。



Rest in peace,
願我們的家人,能夠平安健康的度過每一天。
這不是電線桿上的勵志貼紙,
這就是我們能夠擁有的最龐大的幸福。








.

2 comments:

Pharrell Nilton said...

我看完有點想哭
感覺很好像很深刻
有點像我對我父親的感覺

Unknown said...

我花了很多時間想要描述上個禮拜的過程以及我的感受,
還是有很多地方因為語言能力的限制沒辦法表達,
卻也還是想要盡量的想要寫寫看。
我也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把這些話寄給我媽媽,因為很多時候錯過了就再也沒有機會。
也許很多地方詞不達意,卻總不希望因為任何理由沒有嘗試,而有了後悔的可能。

雖然秋天沒來,最近仍總是感觸特別多。